逢年過節(jié),是乳源大橋客家人磨糍粑做豆腐備年貨的忙碌時節(jié),只是機器的轟鳴代替了“吱嘎吱嘎”推動石磨的聲音。在很長的歲月里,古老的石磨是大橋客家人生活的必需品,不論做糍粑,還是磨豆腐,都不可缺少。有了石磨,母親才安心留在縣城,過著每日喝瀨油茶吃糍粑的客家日子,一晃四五十年過去了?! ?/p>
在大橋客家人中,石磨最常用來磨米漿做糍粑。粘米、糯米適量配比,用冷水提前浸泡,這樣磨出來的米漿更細膩。母親凈水將上下兩扇石磨里里外外沖洗干凈,用濕布擦去1米多長的“丁”字形木制石磨鉤上的灰塵,小心地將它垂直的鉤嘴嵌入上扇石磨突出部分的預留孔中,一切準備就緒。母親從浸米的桶中舀一口盅米倒入上磨盤中部的孔洞里,然后開始推石磨。上磨盤在磨石鉤的推動下,在固定的下磨盤上慢慢轉動起來,劃著一個個圓形軌跡。母親推磨的動作十分嫻熟,磨盤越轉越快,我甚至找不到放米的間隙,這時母親就會放慢速度等我放米。乳白色的米漿從石磨縫隙滲出來,沿著下磨盤外壁緩緩流下,一開始是星星點點,然后是乳白的簾幕,下磨盤外壁全被米漿包裹,最后入眼的只有乳白色,看不到一點下磨盤的影子。米漿落在下磨盤底座的圓形凹槽里,越集越多,又涌動著向傾斜的缺口處匯聚而去,緩緩落入預先備好的鐵桶里,鐵桶口罩著一個干凈的布口袋。磨完了最后一口盅米,母親細心將下磨盤外壁的米漿用鐵調羹輕輕刮下,又將圓形凹槽里的米漿一股腦刮進米漿桶里,麻利地把裝米漿的布袋口扎緊,連鐵桶一起提進廚房里去。廚房里放有一根橫木,把裝著米漿的布口袋整個橫放在木棍上,等米漿里的水瀝得差不多了,布口袋里的米漿就變得粘稠起來,成了最好的糍粑稀?! ?/p>
石磨也可以干磨粉,如玉米粉、高梁粉、三角麥粉,做出各種雜糧糍粑。但是,我最期待的是香噴噴的石磨炒玉米粉。把炒熟的玉米粒磨成粉,整個廠里只有母親喜歡這種做法。母親磨炒玉米粒的時候,石磨是歡快的,沒有水磨漿時的安靜,每一把經由上磨盤的孔洞滑入磨盤中心的炒玉米粒都“咔嚓咔嚓”地歡唱,細膩的粉末落下來,隨后炒玉米粒的香味被一股腦地釋放出來,飄散在小小的柴房里,饞得我直流口水。母親把磨好的炒玉米粉用高梁帚輕輕掃進干凈的鐵盆里。再舀一大勺倒進我的搪瓷杯里,我小心翼翼地端著。盡管味道是那么的香,我卻不敢湊近了聞,磨好的炒玉米粉很干,一口氣就會吹起一大片粉塵,吃的時候完全靠口腔的唾液濡濕,再吞咽。有小伙伴把鼻子湊過來,我趕緊伸手把搪瓷杯捂住,示意他們站開些,對于從來沒有吃過石磨炒玉米粉的城里孩子來說,解釋是蒼白的。我舀了半調羹炒玉米粉喂給一個小伙伴,高興得讓她忍不住想說話,于是我們就看著她微張的嘴中噴出了一片黃色的粉塵,她驚訝得立刻閉住了嘴。這以后,但凡有炒玉米粉吃,我們就上演“123,木頭人”的把戲——不許說話,不許笑!但是吃著香噴噴的石磨炒玉米粉,每個孩子眼中都是笑意?! ?/p>
母親一直保留著大橋客家的待客習慣,只要有家鄉(xiāng)人來玩,她一定會來上一煲熱騰騰的瀨油茶,蒸上糍粑,一邊吃一邊聊。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幾年夏天,老姑婆常提著一對已經售賣一空的冰桶來到我家。70多歲的老太太,頭發(fā)全白了,精神好得很。她和我太公是堂兄妹,7歲那年被深更半夜進村的山賊抓走,賣到一個教書先生家做丫頭,那家人對她很好,教她識字,后來又給她配了人家。等到太陽落山,休息夠了,老姑婆又提著一對冰桶手腳利索地往回走?,F(xiàn)在我多少明白,對于一個從小被拐賣,長大后遠嫁到幾百公里外的女子,是怎樣憑著童年僅有的一點記憶,在當時交通不發(fā)達的粵北地區(qū),摸索著找回大山深處自己的家的。對于老姑婆而言,我家不僅有她對親人的共同回憶,連母親煮的一碗瀨油茶、蒸的一盤糍粑,也有她對故土最深的眷戀。即便過去了那么多年,我也偶爾會在陪母親喝瀨油茶吃糍粑時,想起那個提著冰桶的老人,從記憶深處走來,微笑著討瀨油茶喝?! ?/p>
母親如今年逾古稀,體力大不如前,陪伴了她大半輩子的石磨也卸下重任。陪伴了我整個童年、青少年時期的石磨的“吱嘎吱嘎”的聲音消失在了遠逝的時光里,只有石磨的記憶,永遠鐫刻在心上。